下了悬浮包厢，孟德低着头，一声不吭地钻进委鬼集团总部的电梯，茽得正在底下的实验室等着他。
“文若到底怎么了！”电梯门刚一打开，孟德都来不及等见到茽得的脸，就迫不及待地追问着。但是茽得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守在电梯门前等他，只有一个穿得一身黑的手下，也就是在集团里被大家称为黑无常的那个家伙，正弯着腰，把已经秃了的头顶正对着他。
“抱歉首脑大人！我们的工作出现了疏忽，让您费心了！”
“滚开！”孟德一脚把黑无常踹倒在地板，不想听他的废话。但他左看右看，整个实验室的人都急匆匆地正在奔走，文若的事影响实在太大，现在，每一个人都在紧绷着神经，在茽得的指挥下进行着事后的完善工作，没有人理孟德。
“快带我去见你老大！”孟德没有办法，只能对着躺在地板上，已经尿了裤子的黑无常咆哮着。黑无常顾不上那么多，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后脚跟踩在自己刚刚尿出来的黄色液体上，又摔了一跤。然后只能更加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向孟德鞠躬了三次。
“抱歉首脑，主任在这边，您随我来。”
穿过来来往往的实验室人员，孟德终于在手术台前，看到茽得。他正低垂着头，满额都是汗。茽得神色凝重，聚精会神，片刻之后，终于长吁一口气，手上捧着一碗面，吃了起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孟德的怒吼把茽得吓了一跳，差点把面洒在桌上。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吃面！文若呢？文若呢？文！若！呢！”
“这不就在这么。”茽得惊恐得不敢抬头看孟德的脸，弯着腰，低沉着头，继续解释。
“文若的身体是经过特别改造的，这点物理攻击又怎么可能伤害得了他。送过来的时候，他分明是……他的所有生命数字都是正常的。”
“那他现在怎么躺着不动了？”
“我把脖子重新接上去之后，顺手更新了一下主程序，差不多就是等我吃完这碗泡面，就能好的。”
“泡面泡面，你就知道这些垃圾食品！”
茽得是整个委鬼集团里最喜欢吃泡面的人。科技发展部很忙，在大家还需要吃饭喝水的时代里，茽得时常因为没有时间，就在实验室里吃泡面。有的时候，他可以在这里一连吃三个月，全大汉市场上能买得到的各种口味的泡面，他全部都试过。
“现在的泡面不像远古时代那样不健康了，我们大汉早就改用了光波技术让面饼瞬间脱水，不是油炸的，也不用放防腐剂，和普通的面条是一样的。”
“谁跟你说这个！”孟德生气地把茽得的筷子抓起来，丢到实验室的角落。“泡面泡面，再怎么快也要泡一会，吃面的这档口，你干不干活了？”
茽得顿时哑口无言，默默地放下面碗。
“文若一点事儿也没有，只要等程序更新完毕，他就会醒过来。”
“那他为什么会想自杀？”
“关于这一点……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孟德揪着茽得的衣领，把他推到墙边，说话的时候几乎要能咬掉他的鼻子。
“你是集团的科技发展部主任，文若是由你做出来的机器人，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杀，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在这个实验室里，让全大汉的人以为你像文若一样，然后死了！”
孟德重重地把茽得摔到墙上，茽得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然后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顺着墙根滑下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头昏脑胀恶心。现在，茽得自己也分不清这种恶心，到底是因为孟德推他撞伤了脑袋，还是因为孟德说的话。
“文若不是机器人，手术之前，我已经跟你强调过了。他只是被我强化了身体机能和脑袋的运算能力，虽然有三个大脑皮层都是人工制的，但我们的工艺，已经到了和真正的人脑事没有区别的程度。所以，他本质上还是一个人。”
“那又怎么样！你造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会自杀？”
茽得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说不完的冤屈，但到了嘴边，又连一个标点符号都说不出来，张大嘴巴，只有一个洞。
“算了，关于自杀的报告，我今晚把所有数据录下来之后，会出一份详尽报告给你。”
“要快。”
“是。”
“还有一个事，你现在就得办的。把数据库里所有关于文若的信息，都删了。”
茽得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瞪大眼睛，想确认孟德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把文若的信息删了，所有，听懂了吗？”
“为什么要删掉？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了，把他的数据删掉的话，我们以后还怎么跟他联系……”
孟德没有等茽得把话说完，就粗鲁地把接在文若身上的所有数据线一把抓过来，像一头恶狗一样，用力地一扯，全都扯断了。
“你随便找一个阿猫阿狗的数据，接到他的身上，再把他的面部模具换成那个阿猫阿狗。明天我就会开新闻招待会，告诉外面所有人，文若死了。”
茽得不敢说不，但也没有立马答应。他整个人呆在原地，这回倒是连汗都不敢出，眼睛里只剩下空洞。
“他居然背叛我，他居然背叛我！”孟德气急败坏地，把剩下的仍然接在文若身上的线头，又扯断了一节。“你想死，我就让你生不如死！我还要用你的死来做我的垫脚石！”孟德转过头，再次叮嘱茽得，一定要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临走之前，孟德再看了一眼茽得的那碗面。纸质的面碗上，用上一个时代的技术，印着一看就知道面碗里不可能有的鲍鱼、海参、花胶、鱼唇还有很多其他茽得说不上名字的食材。
“这样子的佛跳墙，你也会相信的吗？”
茽得不敢回答，他看了看大屏幕上的计划表，味道饭盒已经在全国畅销热卖，比泡面刚刚被发明出来的那时候，火热最少十倍。孟德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再理会，径自走了。
孟德走后，茽得重新捧起泡面，也懒得去找筷子，就这么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面条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命所有属下离开这一层，各自忙自己的项目去。
“都走了吗？”
“起来吧，都走了。”
泡面还没有吃完一半，原本躺在手术台上的文若，突然坐了起来。如果孟德还在的话，他一定会被气死。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开始，文若其实一直清醒着。
不，应该说，文若根本没有昏睡过。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演的。
“你为什么会帮我？”
如果茽得不帮忙的话，文若是绝对不可能瞒过孟德的。之前从人文关怀部里被茽得赶出来的时候，他还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文若虽然很感激茽得的倒戈帮忙，但还是想知道昔日之敌为什么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态。
“天天吃泡面难道还不够惨吗？再闹下去，全天下的人都得吃那种恶心的胶水团团啊！”
茽得的理由倒是实在得出乎文若的预料，并且令人信服，难以反驳。
“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发明那种胶水团团呢？”文若下了手术台，把身上的断数据线整理干净。
“我哪里会知道，连我这种级别的人也要吃啊！我以为我，我以为……”
“你以为。难道你把我从人文关怀部办公室赶出来的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比我本事了？”文若倒也不是真的在责怪茽得，但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在这种风水轮流转的时刻忍得住说这种奚落话的冲动。
茽得的脸红得像一个西番茄，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个很丢人的问题，连忙解释。
“面太热了，面太热了。”
文若把身上的所有断线都整理完毕，摊着手，望向茽得，他没有忘记，孟德离开之前，曾经要求他把自己改造成另一个人。
“文若已经死了，接下来你要准备把我改造成什么东西呢？”
“不着急不着急，数据调档过来还需要一定时间，你再好好享受作为文若的余生吧。”茽得摆摆手，手指上的泡面汤汁被他甩在手术台上。
作为文若的余生。文若笑了笑，他明明记得，孟德下达的命令，明明只是删除在云端的数据和做换脸手术，但是，他整一个人，就要被宣判死亡了。
“没有了数据，就算我活生生地在地球上蹦达，别人还是只会把我当死人一般看待啊。”
“没了数据，首先你就不能买东西了，所有商铺都读不出你的芯片数据，等于你变成一个永久性的穷光蛋。”
“我给现银还不行么？”
“虽然大汉律法规定了，铜钱也好，银子也好，即便在数据支付这么发达的今天，任何人也不可以拒收由朝廷发行的银两，但是——人家也可以找很多理由和藉口的，没钱找还什么的，诸多推脱，你一个没有身份没有数据的人，难道还敢站在别人店门前跟人理论吗？”
茽得的两根手指全都是面汤，油腻腻的，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再说了，没有了身份，你还上哪搞钱去。如果云端那里没有符合你的数据，你一旦出入一切有身份录入的场所，都会触发安保系统，不止安保球、虎豹骑会来抓你，甚至你走在大街上，清洁球都可能会把你当做没有记录的垃圾，要抓去垃圾站的。”
这时候，茽得的电脑屏幕弹出一条提醒，用来替代文若的新身份资料已经发送过来了。茽得看向文若，指了指手术台，文若点点头，他们之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默契，文若乖乖地自己爬上手术台，躺下。
“也就是说，我们的血，我们的肉，我们的灵魂，其实都不如数据重要。”
“灵魂！哈哈哈，令君，你太幽默了。”茽得的手已经开始在键盘上跳跃，屏幕上的字像山羊拉屎一样，止不住地就一颗颗地泄出来了。“你以为你的血，你的肉，你的灵魂，又和数据有什么区别呢？人的大脑和神经传输的信息，本质上还是电信号，和我们的电脑里，那些01010的高电平低电平信号，其实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难怪你能做得出拟造的大脑皮层，在你眼里，我的脑子和你的脑子，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对吧。”
“材料上的角度来说，一点区别都没有。”
“那如果把我脑袋里的那三个你做出来的假大脑，接到你的脑袋上，那三个脑袋，还会想着我现在正在想的事情吗？还是说它们就会转为思考你现在正在想的事呢？”
茽得的手指停止了动作，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文若，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你自己说的，反正都是高低电平而已，人脑和机械脑之间，真的有区别吗？”
“人有……”茽得想反驳点什么，“人有感情……嗯，也，人有思想，人……”茽得越说越觉得别扭，最后选择了闭嘴，继续干活，把新的数据线一根一根接到文若的身上。
“换脸之后，你自己要适应好，不要看到镜子就大惊小怪的，把旁边的小朋友吓坏了就不好了。”所有的线都接好了，茽得敲下回车键，数据开始录入。接下来，就是等待的时间。茽得捧起面碗，面已经吃完了，只剩下漂浮着干葱花和干萝卜片的味精汤。
茽得把碗举到嘴边，此时的汤已经不怎么热了，但他还是像喝熔岩浆一样，上嘴唇轻轻地略过汤面，收缩丹田，从嘴边到喉咙再到食道，卷起一股能把液体吸收上来的强气流。“厮——索——哈！”的声音发出来，一口半温半凉的汤，进入茽得的胃。
“那点点味精水都要不放过吗？”文若躺在手术台上，他这样出身的人，当然不能理解，对很多人来说，佛跳墙味的方便面，就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佛跳墙。
反正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真正的佛跳墙是什么滋味。
“这可是最后一碗，以后没有了，一碗也没了。”
“你堂堂一个科技发展部主任，吃完了再买两箱不就是了吗？”
“不是说我的库存没了，是说以后没有人卖方便面了。所有卖方便面的厂家，都倒闭了，我要不是委鬼集团的科技发展部主任，也买不上这最后的一碗。”
“多有意思啊，这些卖泡面的厂家，全都是被你们发明的胶水团给挤到倒闭的吧。”
“也不全是。我查过后台资料，市场部那边在我们的产品还在试验阶段的时候，就已经出手把大汉帝国境内所有生产泡面的厂址买下来了。然后，等我们产品正式面世的时候，泡面厂商们突然发现，他们不单止货卖不出去，业主还突然要给他们租的工厂加租。”
“一下子都撑不过吗？”
“做生意的，有几个会留现钱的啊，一个个上赊下贷的，全都把钱拿去萝码，拿去布列颠，去买地。这回突然被加租，没有一家能顶得住的。有些运气好的，很早以前就把工厂大楼买下来，这时候就索性把工厂卖给我们，赚的一大笔比他卖十年方便面都要多。”
茽得的电脑屏幕提示程序已经更新完毕，文若的换脸手术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复杂。文若以为，茽得会把他原本的脸割下来，然后再拿另一张脸贴上去，像旧时代那些换脸的电影一样。
“哪里要这么麻烦，更新一下模具数组就行了，以前的人玩游戏，打个MOD的事。”文若不是很懂电脑游戏，不很明白茽得举的这个例子。但也不需要懂，他只要坐起身，茽得把镜子举到他的面前，就什么都懂了。
现在的文若，比之前年轻了将近半个世纪。镜子里的镜像，分明是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不止模样改变，就连体型体格都完全变了个人。
“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那是孟德先生做的，我只是听命行事哦。”茽得把头贴紧屏幕，一行一行地念着文若的新身份资料。
“你的爸爸已经去世了，只有母亲在抚养你。你是因为得了急病，你的母亲又穷，一直找不到肯送你们母子去医院的驴车，好不容易终于有一个好心人帮了你们母子，送到医院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救不活了。现在嘛，”茽得顿了顿，接下来的资料，将是对文若的宣判。“你就代替那个可怜的孩子，陪在那个母亲身边吧，她没了丈夫，不能再连孩子都没了。”
“这就是我以后的身份？”
“对，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文若。你的新名字，叫伯约。文若已经死了。”茽得把碗举到嘴边，使出他毕生最大的一次吸气，把最后的一点点汤喝完了。
“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没有，清楚明白。”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呢，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体里，还要孝顺一个你不认识的老母亲。”
“你这家伙。”文若，不对，应该说伯约跳下手术台，一点也看不出他有因为被变成小孩而沮丧。“你刚刚不是还说不想吃胶水团团吗，这么快就忘了？”
地下实验室并没有窗户，但伯约的眼睛好像能穿透墙壁而看向远方一样，他的眼睛，就是这个实验室的窗户。
“我当然是要继续搞垮委鬼集团，复兴大汉啊。”
附：孔明这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数则。
（1）特急！尚书令文若为国殉职！
特别消息，昨日在尚书台遭遇突发事件的尚书令文若令君先生，于本日凌晨在扁鹊纪念医院证实不治。
主刀大夫表示，他已经尽了一切可能，连续十二时辰不断地奋战在手术台上，拼尽全力。但很遗憾，伤口太深，失血过多，文若先生的生命依旧无法挽回。
由于文若是在尚书台的例行会议中受伤的，虽然他是自刎，但他自刎前说的话，暗示了他自刎的目的或许是与政务有关。天子刘协表示，不管文若的政见最终正确与否，他的为国捐躯性质，已经是无可改变的。
因此，文若先生将会以国葬礼仪，择日下葬。特别报告完毕。
（2）孟德先生建议，允许文若的后代继承祖姓，以彰显文若的功绩
委鬼集团首脑、丞相孟德先生已于今晨直接向天子提出建议，允许早前为国捐躯的文若先生的子弟们恢复家族祖宗的姓氏，比嘉奖文若先生为大汉帝国的贡献。
据称，孟德先生已经委托汉谱研究室调查出来，文若先生的先祖为先秦时代的荀息，其在颍川的族人均与荀息先生留在研究室里的DNA序列高度吻合。可以证明，文若先生姓荀。如果成功回复旧姓的话，文若先生的子孙将成为大汉开国以后第一个可以继承姓氏的家族，颍川荀氏也必然会成为大汉的第一家族。
由于文若先生生前是天子刘协最信赖的尚书，而提出建议的孟德先生也是文若先生在委鬼集团的雇主，在这种关系之下，渔轮普遍认为，天子会答应这个建议。
（3）最后一家泡面厂商今日终止营业！
日前，在大汉帝国境内注册的最后一家泡面厂商“一桶”宣布结业，标志着大汉帝国的泡面时代告一段落。
泡面曾经是人民群众最重要的食物之一。在泡面刚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曾经一度是国家级管制资源。在战国时期，秦军与赵军鏖战长平，多年以来都难解难分，最终，秦军动用了泡面。深陷包围圈中无法突围的赵军，在饥肠辘辘的绝境中，突然闻到秦军泡面的香味。味精带来的味道实在太诱人了，经过那么多年的消耗，秦军居然还能拿出这么好的伙食出来，赵军绝望了。秦军吃完一顿泡面之后，赵军就丧失了还手之力，在随后的歼灭战之中，他们没有抵抗，四十万大军全被坑杀。
秦朝灭亡后，泡面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在我们大汉帝国的漫长岁月里，泡面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衍生出许多种口味，成为百姓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食粮。但是，在委鬼集团的味道饭盒和胃部填充剂相应面世后，泡面市场一泻千里，多家泡面厂商在短时间之内纷纷因为市场萎缩货物滞销而不得不被迫结业。
“一桶”是大汉帝国历史最悠久，也是规模最大的泡面公司。如今，连“一桶”也无法再维持经营，说明泡面这一种方便食物已经正式成为历史。